2032 第二章

第二章 前妻与河子


刘一今天三十四,明天他就三十五岁了。在三十四岁的最后一天,刘一在家骂了人,差点骂出声。他在那天没有资格说话,因为他的“交流码”是红色的。


关于刘一骂人,我想解释一下。刘一在一天前就认真地申请了未来三天的语言包。在基础语言包之外,刘一还勾选了讲价语言包和爱情语言包。关于讲价语言包,那基本上就是去菜市场买菜用的。刘一并不需要买菜,他有一个习惯,就是一次性屯够一两周的菜。刘一申请了爱情语言包。他觉得可能需要使用一些表达爱意的话,他的审查员河子邀请他在八月十号,也就是后天,去路边野餐。刘一觉得河子对他有意思,刘一也对河子有点意思。所以刘一提前申请了爱情包,他想了想,又选上了讲价包。菜市场是唯一可以痛快说话的地方——只要你有讲价包。那些没有的得社盲症的人,总是聚集在菜市场讲价。你这个紫皮白瓤光溜溜长条歪把的瓜多少钱——这里说的就是茄子,早些年为了防止人们打手势偷偷交流,政府把所有词都改长了——这绿色长毛带刺开黄花长溜溜用处多的——这个是黄瓜——能便宜点吗,五十块钱,不便宜我可就走了,我真走了。讲价的人总是把声音提的很洪亮,尽量用上腹腔和胸腔的共鸣。所以情侣们也喜欢结对来菜市场买菜讲价,小伙子用洪钟一样穿透性的声音说,这颗上叶青梆子白一层裹一层有时有虫眼能腌泡菜能炖汤的(白菜,我后面我还是用老名字描述,比较简洁)二十块吧,我这就要了。小伙子这一趟说下来,跟唱古曲一样悠扬,我有时候会觉得给东西改名的这些领导是传统曲艺的爱好者。这就是今天最便宜的白菜了,所以小伙子笑盈盈地看着众人投来的目光,身旁的姑娘也一脸潮红的抓着男孩的胳膊,欣赏者众人的羡慕。刘一觉得他可能也需要跟河子去逛菜市场,所以他申请了讲价包。这就是其中的所有逻辑。


刘一申请语言包的时候,也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怎么怎么填写申请理由。理由必须照实填写,所以刘一要写“跟服装厂设计部审查员河子谈恋爱”。刘一觉得这样写一定过不了审查,因为审查他交流码的社区主任是他的前妻。


我没有交代,刘一离开软件公司之后就去了服装厂,负责设计衣服上印刷的图案。刘一的前妻是他在软件公司认识的。前妻说喜欢刘一的死脑筋,她被刘一跟领导讲话的态度迷住了。第一次跟刘一约会的时候,前妻问他,我美吗。刘一说还行。前妻突然骑在刘一腿上,死死夹住刘一,问他,那你喜欢我吗。刘一突然觉得紧的喘不过气来,他说不出话。前妻还没等他回答就吻住了他的嘴。刘一彻底说不出话了。刘一知道自己有社盲症,他曾经想过,如果自己嘴里再移植一条舌头,会不会说话更利索一些。现在的刘一嘴里有两条舌头,可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刘一想把前妻推走,可是他听见自己裤裆里有个东西说:别走。前妻也听见了。


我与前妻结婚不久,交流码就出现了。交流码最早是用来帮助社盲症患者——当时社盲症还是一种病——来判断哪些话适宜说,哪些话不适宜说。我觉得社盲只是在社交时精神上比较紧张,并不是不知道话该不该说。当然不排除一切人确实不知道,比如我。我在领导面前当众否定了领导,领导说我完了,一定是得了社盲症,话都听不懂不会说。前妻却是支持我的,她喜欢在我们做爱的时候问我最尖锐的问题,然后听我的答案,她似乎能从中获得更多的快感。我说你不要这样了,我只是不愿意跟外人说话,尤其是领导。前妻抱住我的脖子,整个腿都挂在我的身上,她问那我是不是你的领导。我说是。她说我知道你不会骗我,领导现在不满意,你再努力一下。我说好。前妻说这就对了,我就知道它不会骗我。


又过了一段时间,交流码的功能越来越简单了,简单的就像红绿灯一样。为了管理这么多的红绿灯,全国分成了省市区街道社区,随后多了很多社区主任——主任管理着片区内所有人的交流码。慢慢的,社盲症开始在社会蔓延了。刘一在软件公司的领导一夜之间就得了社盲,刘一在街上见到他,他朝刘一骂了一句脏话。刘一回去跟前妻说这事,要去领导的社区投诉,交流码里面肯定不会有脏话语言包——或许领导的有,但是刘一不认识领导,他也不知道。前妻说,刘一你真是没用的男人,你一直就是社盲你不去申请认证,天天等社区赋码,什么机会都让你等没了。


那话前妻不是说出来的,是跳舞跳出来的。那天前妻不能说话。前一天前妻准备调动工作的面试,太晚了,忘记了申请交流码。所以前妻的码是红的,工作面试自然也就黄了。她有一肚子的委屈,却说不出。她看我连比划带蹦词儿,说领导说脏话的事——她可能也没有理解领导说的是脏话——就更委屈了。她委屈地在我面前张牙舞爪的跳——交流码变严的初期,手语流行起来了,不久手语在全国被禁止了。后来舞蹈老师又忙了起来,很多人家请舞蹈老师上门培训,八十岁的老头老太都学起了跳舞,用艺术的身姿表达自己的情感。自然的,不久舞蹈也被禁止了。前妻身材很好,是我喜欢的。她学过一段时间舞蹈,在我的面前肆意挥动四肢,挤眉弄眼的。我知道她在骂我没用——当然,这也是在离婚以后很多年才明白。


离婚以后,前妻也得了社盲。社盲的人就有了说话的权利,就像进化早一些的黑猩猩,成为了种群的首领。前妻社盲之后当上了领导,成了刘一社区的主任,负责一个片区的交流码,当然,这里也包括刘一。刘一已经开始在服装厂设计图案了。他每天申请交流码,可是经常不通过,直接是红码。刘一要去投诉主任不按规章办事,前妻直接登上门找刘一。前妻说:你对得起我吗?你还有脸投诉我,你他妈的良心呢。刘一不知道自己哪里对不起前妻,可是他不能说话,因为他是红码。前妻说了很多话,骂了很多脏字。刘一这么多年第一次懂了她,可是他不能说话,因为他是红码。前妻骂累了,坐在刘一腿上休息。刘一不敢动,前妻突然问他你是不是还想我。前妻摸了一把那个家伙,说看起来是。


从那一天开始,我就怀疑,社区主任有无限的权利,可以给自己无限的语言包。那天前妻走的时候,她跟我说,别太累了,这个世界不值得。不想跟人说话就跟我说,我帮你。我是不愿意联系前妻的,一是不希望总是找一个女人帮忙,二是担心她又捏住我的命脉问我真真假假的问题。我不愿意说话。只不过那之后,我红码的次数更多了,而且每次前妻都来看我,还带着社区给他们发的营养品,有一些人参枸杞还有冬虫夏草之类。现在看见红码,我都会更急切的起床出门,躲在设计部的角落,如果有人找我谈工作,我就给他看我的红码。所有人都会识趣的走开。


河子不会走开。刘一在服装厂做设计,他是学工科的,不会设计。但是现在没有搞技术的工作了,技术太确定了,机器一开,轰隆隆的就生产出了产品,不需要人了。手机汽车早就有了,不需要发明新的东西,而且新的东西可能引起人们思想的变化,非常危险。更重要的是,新东西就需要重新编写说明书,说明书的审核太复杂了。河子就是服装厂的审核员,专门审核刘一们画的图有没有危害国家安全。刘一是学工科的,会用圆规和直尺。那天刘一用尺子工工整整的画了一个方块,他端详了很久。上个月他交了二十个设计稿,其中有八个三角形,四个长方形,六个圆,还有两个梯形。这些图案的大小可以随便更改,颜色需要一些留意,不可以跟一些重要标志的颜色相同,但是总体上是安全的。今天刘一看着这个方块沉默了很久,他发现方块里有一个黑点,那是喝茶水滴下的茶渍,这个茶渍刚好位于方块的黄金分割点上。刘一把设计稿交上去了。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孩跑过来,拿着那版设计稿。这个女孩就是河子。


河子跟前妻是完全不一样的女人。河子很高和瘦,身体很平坦。前妻是不一样的,我很多次差点窒息在前妻的怀里。河子说这个设计稿不行啊。你看这个点在这里,就把这个方块六四分了,这个比例是很危险的,虽然我很喜欢。我觉得河子说的不对,我反复量过了,这个位置就是黄金分割点,这个小姑娘的尺子一定是不准才能量出四六分。河子跟我比划这个比例的时候,我抬头看见她的脸上有一点墨水,可能是我的设计稿蹭上去的。我想跟她说,可是我今天的语言包里没有墨水在脸上这些个词。于是我就伸手指着她的脸,发出一些提示的声音。河子突然停了一下,把脸凑近我的手指,然后轻轻戳了戳。她也伸出手想碰我的脸,但是好像有点犹豫,还没有碰到又收回去了,拿起我的笔——前面说过,现在已经不再生产笔了,但是作为一个国企服装厂,我们还是可以申请一支笔的工作的,只不过笔的用途被严加限制,使用过程也有一个审查员目不转睛的监督。现在这个监督我的是河子——在那个黄金点上画了一个叉,没再说话,把我的设计稿拿走了。后来我看见她穿了一件衣服,上面是我设计的图案,身前一个大大的框,一个点一个叉画在心口。


后来河子经常格外关注刘一的设计。刘一画了一个圆,河子说不行,要画两个,左右各一个,在胸口两边。刘一改了,河子审查通过了。于是那段时间出门,刘一就能看见有人身前两个圈把胸勾勒出来。河子也穿了给刘一看,还把小胸脯直直地挺起来。刘一是搞技术的,但他肯定这样的设计并不美。河子说,这样的图案最衬她的身材,如果你想看美,跟我去路边野餐,你哪天有空。刘一觉得这个小姑娘有意思,他比划了一个日期,定下来才发现那天是他三十五岁的生日。刘一觉得自己即将消亡,对一切失去兴趣的年纪,突然感受到了青春的召唤。他有点期待,提前两天申请了语言包。但是这一切,被前妻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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