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


“回家吧,别走了。”

“要走你走,我过桥再走一圈。你看看你们单位老王,都是快五十的人,人家身材保持的多好。你再看看你,这么大肚子,再不走走,你比人家凯特王妃生的早。”

“你别说了。走走走,散个步你也这么多话。”




二百五十三,二百五十四,二百五十三——他又退后了半步,转过身子,靠在桥栏上。整整一下午,他来来回回从桥上踱了几十次,一步一步的数,这座桥一共要走六百零七步。现在,他正在桥的正中央,二百五十三步与二百五十四步之间的地方。一下午的走动,几乎耗掉了他全部的精力。至此,他再也拖不动自己的身体了,仿佛鼓起的肚子里已经不再是脂肪,而是铅块,让他站不稳,让他往前坠。他需要休息,就在桥的最中央。




“小心!哎,你说这些小孩就这么在桥上跑,不说掉下去,被车撞了怎么办!”

“你啊,又不是他们妈,你把佳佳管好就行了。”

“你还说,佳佳哪个事不是我管的,你管过吗?”

“我怎么没管过,这不是她大了吗。现在你们娘俩合起伙来对付我。现在上大学了,连电话都不给我打。”

“她昨天打电话了,还说想你了,我跟她说你出去应酬了。要不,你现在打给她吧。”




行人不时从他身边经过,有已经吃晚饭带着孩子散步的家庭,有才刚刚放学匆匆跑过的学生,还有那些灰尘土脸的人,挤在公交里,伏在自行车上,看不清楚脸,看不出来是上班还是下班。太阳,阳光,它已经没有力气了,但是它还是留恋这个城市,把最后一些橙黄沿着桥洒下来。于是,有些人消失在桥体那巨大的阴影里面,有些人镶着金边从桥一头走出来。

此时此刻,他正倚在桥正中间的栏杆上。在他看来,尽管桥的一头明亮另一头昏暗,无论走向哪个方向,结果都是一样的。这片巨大的橙黄是虚假的,跟阴影一样毫无热量。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在等谁。但他知道,无论人往哪个方向走,热量来自家,来自哪怕不够可口但是可以充饥的晚餐。

他依稀感觉到,他的目标来自这些匆匆的人。




“打通了吗?打通了我要跟佳佳聊两句。”

“我先跟女儿说,你有什么事昨天不说完。”




他又侧过身,把成堆的肚皮搭在桥栏上,省下一些力气。转身的瞬间,阳光刺了他的眼。他揉了揉,一片迷离中,一个女孩走过来了。

是她吗?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而且可以断定还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她穿着市里最好的中学的校服。不会是她。他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女孩应该有怎样的生活,她不应该步行,她应该坐车回家。她应该有一个体贴的妈妈,已经做好了可口的饭在家里等着她。她应该有一个慈爱而且威严的爸爸,可以辅导她功课,可以做她的守护神。她在学校应该很受老师喜欢,而且有不少男孩子追求,但是她不会接受他们的爱。因为她听爸爸的话,她会把这一切告诉爸爸,她会知道自己还小,她会龙飞凤舞地对爸爸描绘那些小子怎么使尽招数追求她,她也会把自己的烦心事告诉爸爸。爸爸会耐心的听,守在她旁边,抱抱她,告诉她别担心,一切有爸爸在,然后不动声色的把一切问题都解决了,直到她第二天又开开心心的告诉爸爸,问题都消失了。她绝对不会让爸爸生气,也绝对不会不理爸爸。




“怎么样,还没打通?”

“不行,我的电话欠费了。”

“真是,连电话欠费都不知道。算了,我没带电话,回家再说吧。对了,明天你缴话费的时候,顺便把电视费也缴了吧。”

“顺便?我明天有事,你怎么不去?家里电视都坏了这么久了,缴这个干嘛,又看不了?”

“你也知道坏了,你还不修!你等着我修,我一个女人怎么会?你看看谁家不是男人管这些事?就说老王——”

“你别说了!什么都要提老王!”




“滴滴——”

车鸣把他的目光从女孩身上拽到停在他面前的轿车里。桥上堵车了,轿车里的司机正拼命的按着喇叭。

是他吗?

他看起来是一个体面的人,身材对与他这个年纪的人保持着少有的匀称,穿着体面的衣服,开车体面的车。不会是他。他知道,这样一个体面的人每天都要经历什么。他需要一早就去公司上班,面对脾气硕大的老板的训斥,要表现的心平气和,回来对着下属发发脾气,还要担心年轻下属顶撞,或者干脆丧失工作信心。晚上不是加班就是应酬,好容易都没有,还可能堵在回家的路上。每天都是毫无新意的工作,一尘不变的环境,毫无尽头的应酬,遥遥无期的提升。




“怎么,还不让我说了?你看老王,人家家里什么坏了都是他去修,哪有等着老婆的。再说,当初买电视,你听老王的跟他一起买不就好了吗?都是你,自作主张买了这么一个破电视,没两天就坏了。”

“你别说了!”

“还有冰箱,也是你买的,用了这几年修了多少次了。女儿读书累,想吃冰激凌,我买了冰激凌放冰箱里一个下午全化了!还有沙发,当初都说了别买白的,白的容易脏。你看看,现在倒好,不知道还以为咱家沙发是斑马皮的呢!”




他直起身,看到一对夫妻走过来。女人正指着男人的鼻子骂着。

是她吗?

她手舞足蹈,滔滔不绝,看上去并不像一个知书达礼的妻子。也不会是她。他知道,哪怕她骂的再难以入耳,她也爱着他的丈夫。她可以在他工作低迷的时候,鼓励他,在他醉酒的时候,给他更衣盖被,在他加班晚归的时候,给他留下热饭。

不会是她。

他把目光转向她身边的男人。那是跟自己一样肥硕的中年,灰花的头发,衬衣随便的穿着,伸出的肚囊足以挡住前进的路。

是他!




“你别说了!”

“我还没说完呢!你看看你买的衣服,你在看看老王,就算同样的衣服,穿在你们身上,怎么差距都这么大!你说你这么一身肉长来干嘛?”




突然间,他无法忍受那一身的脂肪。他摇晃的站起来,径直走向男人。女人还在说,他耳边嗡嗡响,手里多了一把刀。




“你别说了!再说——再说——再说我就——”

“你敢吼我?怎么样!你说,你要怎么样?”

“我就跳下去。”




刀直接刺进肚子里,血不会出来,当刀抽出来的时候,血也不会出来。再刺进去,向左右两边划破,雪白的肉会翻起来,那些脂肪会首先流出来,包裹在刺破的衣服周五。接着才是血,才是应该是女人的尖叫。而男人,不会呻吟,他甚至不会倒下,流出的脂肪让他减轻了重量,让他可以站的更好。

再一刀,再一刀,如果还有力量刺破肚囊,这时的血可以喷发了。鲜红与橙黄逆向,鲜红的热气飘成烟,飞进那些阴影里。




“这座桥一共有六百零七步。”

“你看看你,是不是男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别说了!”

“有本事你跳啊!”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目标,就是自己。

他一把抓住了桥栏,转身就翻到桥外。他硕大的肚囊似乎不见了,那些油脂,那些血肉,那些热量,早已经飘散在大桥上。

肚囊的重量还在,拖着男人迅速消失在河里。

此刻,橙黄淡去,阴影吞噬了整个大桥,以及桥上不能发一言的女人。


(于2015年5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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