孖生
李凯文离开的时候,只对刘奕说了一句话:你桌上那包花生是我买来喂松鼠的,现在留给你了。
刘奕觉得莫名其妙。他从来没有在城里见过松鼠,乌鸦和老鼠倒是见过不少。所以去哪里喂松鼠?
他想问李凯文,但是李凯文辞职了,联系方式也都断了。几个月过去,再没有人见过李凯文,他仿佛人间蒸发一样。
刘奕把花生带回了家,小白鞋到家便随手抓了一把,吃了两粒把剩下的又放回去了。她说:这花生不好吃,下次别买了。
刘奕说这不是他买的,然后把李凯文的事告诉了小白鞋。小白鞋听完,叹口气:没想到李凯文他还是一个挺有闲情的人。
他还是一个挺有病的人,这里是丽港,又不是美国。现在城里严打,连野猫野狗都少见了,哪里有松鼠。
小白鞋朝刘奕一笑:说不定他说的松鼠就是只野猫的昵称呢?
这事渐渐就被刘奕淡忘了。直到有一天晚上,刘奕加完班回家,在公司旁边的街上走着。他看见前面不远有个身影,很眼熟。他急忙跑过去拦住那个人,果然是李凯文。
我说李凯文,你怎么联系方式都变了。谁都找不到你,你说说你这是去哪了?
那个人不理刘奕,继续低头往前走。刘奕楞了一下,跨步又拦在那人前面。那个人继续不停的走,越走越快,从大街转到小巷。刘奕紧跑几步跟上。
你这是怎么了?李凯文!这么晚你走这么急去哪啊?
那个人越走越快了,一直向去向巷子深处。巷口的灯光斜斜的爬过来,勉强触及他们,把两个人的影子推挤着往前延伸,越来越长,越来越淡。
刘奕觉得这不是李凯文,即便他跟李凯文长的一模一样。他认识的那个李凯文来不会走路这么快,以至于自己要小跑才能跟上。
那个人似乎是飘着一样,悄无声息往前走着。巷子出口的灯接手了光,影子又开始变得清晰,只是变换了方向。刘奕跑的有些喘了,他一把抓住那个人,可是那个人却一挣扎跑了。刘奕眼睁睁的看着他走出巷子,影子跟着转个方向,渐渐消失了。
刘奕撞见了李凯文,但是李凯文丝毫没有理会他。
或者,刘奕撞见的并不是李凯文,只是一个跟李凯文长的很像的人。
天那么黑,或许你看花眼了吧。小白鞋对刘奕说。
不可能,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那句话怎么说的,对,就算他化成灰我也认识。
要不然,他是李凯文的孪生兄弟?
刘奕又摇摇头,他从来没听说过李凯文有个兄弟。
小白鞋说:嘿,算了吧。没准人家就是有呢。可能哥俩关系不好,所以不愿意跟外人提。
刘奕觉得这样的解释太牵强。
对了,咱们搬来这么久,你知道咱家楼上住了一对双胞胎吗?我也是今天坐电梯遇见他们才知道,两个人真的一摸一样,连穿的都一样。
刘奕说,他还真没注意过这栋楼里面住着双胞胎。
毕竟,他家住在55层。在丽港这种寸土寸金,高楼遍地的地方,没有人有精力有能力去认全自己的邻居都是什么人。
第二天刘奕下楼去上班,他无意间看见电梯口贴了一张寻狗启示。照片上是一只傻乎乎的柯基犬,体型不算大。刘奕就是这么一瞥,突然被狗的名字吸引了:米老鼠。
居然有人给自己的狗起名叫米老鼠。
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只米老鼠,它其实是一只狗。
刘奕突然想起来李凯文的松鼠。或许他说的松鼠只是一个名字?或许所谓的松鼠其实是只猫?
刘奕没有养过宠物,他觉得所有同一品种的猫、狗长的都是一样的。所以他看见寻狗启示的照片,并没有觉得里面的狗有什么特征,它跟网上流传的无数的柯基犬的照片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这就是说,刘奕没有区分宠物样子的本事。
刘奕觉得,本质上动物长的也都差不多——大象看上去都差不多,狮子看上去都差不多,猴子看上去都差不多,狐狸看上去都差不多,蚂蚁看上去都差不多。他们当然是有区别的,但是他们与我们人不是同类,对他们我们就失去了像对人脸那种明察秋毫的分辨能力。那些分别,或大或小,总是被我们人类的眼睛所忽视,除非是体型大小、肢体异样、毛色不同等等如此明显的特征。
人对同类也有辨别能力失灵的情况。比如,脸盲症,据说一小部分人缺乏对人脸识别能力,他们天生无法分别人脸的细微变化,看谁长的都差不多。再比如,人类对异族面孔的识别能力也有限,这就是为什么很多欧美人分不清亚洲人,亚洲人也分不清黑人或白人,除非那些人有极强的个人特质。
甚至对于人类幼小的幼虫——婴儿,人们的分别能力也是有限的。出生的胎儿其实并不可爱,甚至有点丑陋。几个胎儿放在一起,即便是亲生父母,也有机会认错自己的孩子。
刘奕不相信世界上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一样的动物,一样的东西。只有可能他们太像了,像到差别如此细微,只有用人类最尖端的科技才能测量出来。
刘奕不能在松鼠中区分松鼠,因为刘奕不是松鼠,他也没有仔细地观察过松鼠。
刘奕不认识松鼠,因为他甚至不知道松鼠是不是真的是松鼠。
刘奕认识李凯文,熟悉他的一言一行,甚至记得他脸上痣的位置。即便如此,如果李凯文真的有个孪生兄弟,刘奕也没有把握分辨出哪个是他认识的李凯文,哪个是李凯文的兄弟。
松鼠和双胞胎,问题就这样复杂起来了。
刘奕是独生子,他倒是希望有个双胞胎兄弟。两人拥有一样的相貌,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衣服,一样的用具。他知道那个故事:双胞胎可以买一份自助餐,哥哥吃饱换弟弟进去吃。
小白鞋说:是啊,双胞胎特别好,如果我有个双胞胎的姐姐,我就可以不去考试了。姐姐高考,我换去上大学。
刘奕想起一个电影的故事:一个伟大的魔术师创造了毫无破绽的瞬间转移魔术,征服了观众。同行穷尽努力,找到了魔术的秘密——魔术师是一对双胞胎兄弟,他们天衣无缝的共用一个身份。
如果你真有个双胞胎姐姐,那我就等于有两个老婆了,反正我可以分不出来。
小白鞋哼了一下:你想得美,双胞胎什么都一样,但是思想不一样,她可不一定喜欢你。再说你要真敢,我就杀了你,再嫁祸给她,反正没有人能区分我们俩,犯罪都有人顶包。
但如果,被犯罪的那个人是你呢?
刘奕这样想了一下,突然觉得后背发凉,便没有说出口。
刘奕又遇到了那个“李凯文”,这次他把李凯文堵在了墙角。
我看你往哪跑!说,你到底是不是李凯文!
李凯文一直低着头。
你说啊!
刘奕伸手推了一把“李凯文”,“李凯文”往墙上倒去,抬起头。这个李凯文有着松鼠一样的脸,毛绒绒的,长胡须还摇摆着。他张开嘴,露出两颗大门牙,朝着刘奕的耳边凑过去:
我不是李凯文,我是李凯文的哥哥,我不是李凯文,我是李凯文的哥哥……
刘奕吓醒了。他僵直的在床上躺着,大口喘着气。此刻夜还深,窗户漆黑,屋里只有床头的手机充电器闪着淡淡的光。
他定了定神,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困意又涌上来了。刘奕刚想睡去,看见床边坐着一个黑影。在黑暗中,他能感觉到那个黑影在死死地盯着自己。
刘奕伸手探了探,没有摸到小白鞋。
大半夜不睡觉,你坐着干嘛呢?
刘奕接连叫了小白鞋几声,她没有答应。刘奕坐起来,凑到她身边,在黑暗中注视着小白鞋的眼睛。他那一刻觉得这个不是自己的爱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眼神。小白鞋微笑起来,嘴角扬起一个奇怪的角度,嘴微微的张开。刘奕头皮发麻,他很是害怕小白鞋露出连个洁白的大板牙。他摇了摇小白鞋:
你干嘛呢?怪吓人的!
小白鞋不说话,刘奕也不敢动了。就这样沉寂了。
床头充电器昏昏的光,一闪一闪。闪的时候便轻轻涂抹着小白鞋,映出一张蓝色的脸。刘奕看着她嘴角随着灯闪烁的蓝色阴影,开始觉得眩晕。
时间在这黑夜里被扭曲了。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秒钟,或许是几个小时,小白鞋不笑了。
没事,我就是半夜想看看你,你快睡吧。
还是小白鞋的声音。
当第二天刘奕问小白鞋记不记得昨晚的事,小白鞋说:我记得。
你记得?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发梦呢!
不是梦,我就是想看看你还是不是你。
我怎么会不是我?那我还是我吗?
是,你睡醒睁眼之后我看出来了。小白鞋说完又微笑起来。
刘奕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看着小白鞋的眼睛,他无从分辨了。
后来,刘奕有点怀疑:他第一次遇到“李凯文”是不是也是一个梦。
或者,根本就没有李凯文,他的同事李凯文,从头到尾也是一个梦。
他手机里有跟李凯文的合影,邮箱有跟李凯文的工作邮件,家里甚至还有半包李凯文送给他喂松鼠的花生。这些证据很确凿,李凯文是实实在在是存在的。
或者说,李凯文是存在过的。
刘奕继续想下去,突然觉得很头疼。他意识到,自己无法证明这些证据不是一场梦。如果这些证据也只存在于梦中,那么他就无法证明李凯文存在。
如果证据也是梦,那么他刘奕现在就还是在梦里。
准确的说,在一个梦中,有一个叫刘奕的人。在另一个梦中,他也可以叫张奕,王奕,赵奕。
那么不仅李凯文不存在,刘奕也不一定存在。
或许存在一个叫刘奕的人,但是刘奕的梦未必是刘奕做的,可能是李凯文做的关于刘奕的梦。
或者,一切都是一只松鼠的梦。
人类并不存在。
刘奕第三次遇见李凯文的时候,他便默许这就是一个梦。他又把李凯文堵在墙角,李凯文当然依旧低着头。
因为有了这是梦的心理预期,刘奕丝毫没有害怕了。他慢悠悠地走近李凯文,抬起他的头。他看见了小白鞋的脸。
小白鞋说:我不是李凯文,我是他的双胞胎哥哥。我不是李凯文,我是他的双胞胎哥哥。我不是李凯文,我是他的双胞胎哥哥。
刘奕看着小白鞋的眼睛,仿佛在看一只松鼠。
小白鞋跟单位同事出去旅游了,于是刘奕准备回家看看父母。
家里留着他从小到大睡觉的床。他的身体果然是恋旧的,躺下就睡着了。睡得很香。
可能是因为睡下的早,他睁眼的时候天还没亮,房间里漆黑一片。刘奕眨眨眼,发现有个黑影坐在床边正盯着他:是他妈妈。
妈,你怎么在这坐着。
她不说话。
他坐起身,发现妈妈正盯着自己微笑。这个笑他之前见过,跟小白鞋看他的样子一模一样。刘奕心跳越来越快,他盯着妈妈的眼睛:或许是太久没有跟妈妈接触,他竟然不记得妈妈的眼神。
沉寂了一会,妈妈开口说话了:没事,睡吧。人老了睡不着,想你了,过来看看。
刘奕却睡不着了。
刘奕再提这事的时候,他妈妈笑了。
没想到把你吓到了。你工作忙,也不是经常能见到,这不是想多看看你嘛。
妈,我可以回来,再不行咱们可以电话视频。
你啊,现在的独生子!还是我们那时候兄弟姐妹多啊,家里有人,谁还想看你。
要不你再生个二胎?
净瞎说。不过你这不是回来看我了,也挺好。前几天算命的还说,我儿子女儿最近都会回来看我。还真准。
你女儿?
哎,这事没跟你说过。你可能有个双胞胎姐姐,我前几天还梦见她,没过两天你也回来看我了。
刘奕懵了,追问下才知道这段故事。
当初刘奕妈怀孕的时候年纪小。那时候计划生育抓的严,不让生。于是刘奕妈去了县医院做流产手术,妇产科一个经验丰富的女医生还是当着很多医学实习生的面做的流产案例。可是回去一两个月,刘奕妈依然有妊娠反应,去医院检查发现孩子还在。医生害怕了,她相信第一次流产是完全成功的,但当时的状况又不敢进行第二次流产。幸好检查完胎儿没有问题,于是就等孩子足月生下来了。
刘奕妈说,生产那几天,她总梦见一个小女孩来看她的肚子。她拍一拍听一听,说:熟了。那天就生了刘奕。
刘奕妈想了很久,这事唯一合理解释就是,她本来怀的是双胞胎,流产只是打掉了一个。另外一个命大,活下来了。
刘奕当然就是那另一个。
刘奕从家里回到丽港,想把这段离奇的故事告诉小白鞋。他按亮了电梯55层的按钮,然后按下关门。
门没有关紧便又打开了,两个男人走进来。
两个人长的一模一样,穿着一样的衬衫,一样的蓝色裤子,一样的棕色皮鞋,带着一样的手表,提着一样的文具包。两个人站在电梯左右两边,把刘奕夹在了中间。
一个人按下了56楼,另一个人在用同样的姿势按下了另一侧的关门键。
刘奕没有好意思盯着他们看,但是他不用盯着双保胎也可以把他们看的清清楚楚。
电梯里,四面都是镜子。刘奕环顾四周,无数的双胞胎排着整齐的队,夹着无数的刘奕。刘奕动一动身,无数的刘奕也跟着动一下,那由无数的双胞胎组成的队伍便向外延伸的更远。
两个一样的男人,住在同一个房间。吃穿用都一样,他们可以分清楚自己衣服吗?他们怎么区分哪双鞋是自己的?哪支手表是自己的?他们去同一个公司上班吗?他们结婚了吗?他们的父母能分清他们吗?妻子孩子能分清他们吗?
一个人抬手看了表,另一个也看了看表。镜子里由双保胎组成的队列也都抬手看表。
“你认不出李凯文,正如你认不出松鼠,你和松鼠是异类。”
两个双胞胎同时说。
电梯不断的上升。
刘奕看见了无数的自己,无数的刘奕看见了无数的刘奕。
无数的刘奕看见了更多于无数的双胞胎。无数的刘奕看见更多于无数的双胞胎都盯着他们身旁那个刘奕的眼睛。他们盯得那么认真,仿佛趴在草丛观察松鼠的孩子。
无数的刘烨被包裹在更多于无数的双胞胎所组成的阵列中,他是那些双胞胎中夹杂的杂质。双胞胎把刘奕夹在中间,扭曲在一起。
刘奕迷失在双生子的阵列中了。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竟然分辨不出自己,仿佛看着一个个异类。
当双胞胎分开的时候,刘奕变得跟他们一样。
现在,电梯里的队列终于整齐了。
(作于2017年1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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