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潭


龙欣村一面朝海,一面靠山。若是站在村里的高处,海浪和山风能一起刮进耳朵里,我知道肯定来对地方了。女朋友芬就依偎在我身边,但我丝毫听不到她的叽叽喳喳。

我跟女朋友李芬谈了近七年,虽然经历过无数争吵,但一个月之前的这一次足以让七年积累的感情灰飞烟灭。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撕裂我的五脏六腑,压的我心生痛。那一瞬间我甚至想用刀插入她的心脏,再拧几下,让她也体验我有怎样的痛楚。距离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电话另一头她尖声尖气的叫喊是那么刺耳,如同指甲用力摩擦玻璃。我把手机摔得粉碎,这依然无法让我平静。憋在心里的那口气堵了几天,越多的往事被怨气顶出记忆的深渊,我越发觉得这个女人是如此的麻烦和无理,彻底摆脱她的愿望就越发强烈。

芬看上去朴素而美丽,这在这个纷华的世界里显得尤为难得,因此她从来不乏追求者。我的条件平平,当初费尽了心机从别人手中夺到她。在一起的时候很平淡,只有当别人投来羡慕时,我才有些自豪。但是自从因为工作分开的这半年,我觉得她却越发刁钻了。我工作很忙,她又总是在忙碌的时候打电话,提出一些奇怪的要求,比如问我买什么样的裙子好看。当我抽出时间想跟她聊天的时候,她不是拒绝就是心不在焉。战争的爆发显然是必然了。

那几天,我不想吃不想喝不想动,更不想联系她。我曾想过靠酒精和烟草麻醉自己,尝试了只一下,酒精只能制造出混沌和暧昧的感觉,而相比入肺的快感,烟草的刺鼻比女友的尖声刻薄更无法忍受。最后,我不由想着各种彻底摆脱她的办法。奇怪的是,我想的越多,那口气就越淡。

那些无法告人的想法在心里盘踞了几天,我想联系芬了,然而她竟然换了电话,邮件不回,一切联系方式都找不到她,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我的心头又涌起各种可能,焦急中托了朋友联系她。朋友后来只是支吾的告诉我她就在家里,我立马就请了长假,径直去了她的城市。当我敲响她的家门,她开门见到我的眼神充满了惊讶。

“对不起。”

我们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和平来的比想象中更容易。刚走进门,她就抱住了我。突如其来的一下,我踉跄的碰倒了墙角几个酒瓶,酒精混杂了烟草,还有她身上的香水。我的心又开始狂跳,也把她抱得更近,更紧,只想把浑身的劲都使出来,把她勒到我的肉里,碾碎在我的心口,让她听着我的心怦怦响。

这场争吵改变了我,或许也改变了她。

那一抱之后,我出奇的安静下来了。我不再想这一个月我们两个都是怎么过来的,只想着做最后一次尝试。我提议出去旅游,她同意了。于是我花了些功夫寻找目的地,最后才来到龙欣村。




小渔村远离了世间繁杂,即便在海浪翻滚时也保持着宁静。村里人多半以打渔为生,另一些则更喜在山林里采摘打猎。无论打渔还是进山的人,每天都会焚香拜神,延续着对神明的敬畏。

无论打渔的人还是进山的人,都喜欢唱歌,这村里的人似乎各个都能唱几句。渔人收了网回来,总是高歌着:大海喂深又深,龙王点将在龙宫,大海喂蓝又蓝,虾兵蟹将逞威风,大海喂浪里浪,天王神仙护我航,大海喂思又思,婆娘备饭等归床。山里人的歌声更嘹亮,能顺着山脊一直窜进山下人的耳朵里:哥喂哥,妹在房中独绣花,绣起金鸡到厅堂,又绣紫金满树香,绣过麒麟来送子,再绣猛虎下山岗,妹妹只求哥哥看,夜夜思念军中郎。

不知道是因为这些歌直扑心里头,撒下了情愫,还是由于小别胜新婚,何况我们经历了争吵,我总觉得芬使命的粘着我。在村子里的第一个晚上,她像一只饿虎扑倒我,在我身上拼命的撕咬,连通骨头也要咀嚼。我挣扎着,想像以前一直那样翻身在上面,却丝毫反抗不得,身上长了藤蔓,死死的被拴住了。

那一夜,山里的风吹的像是行军的士兵,海浪拍打着,惊的村里的狗乱叫,可是一直在我耳里绕来绕去的,是两串毫无规律的急促喘息,如同垂死的病人,每一次都那么用力,带足了对尘世的眷恋。

我搂着芬:“你跟谁学的?”她没说话,娇羞的弓起身,往我身里钻。

“我真希望刚才那一刻就死掉。”她凑近我耳边,呼出这团气。

这句话让我的心又跳了很久。




第二天的太阳转了快一半,芬还是不想起来。我掀了被子,她摆起大字,最大限度地展示着裸体。

“穿衣服,咱们出去转转。去新娘潭。”我把衣服扔给芬。

“新娘潭?像新娘一样的潭吗?”

新娘潭也是我选择来这里的一个原因,第一眼看见照片,我就决定要来,感觉到在这里一定会发生什么。新娘潭不像新娘,说实话我看她什么都不像,只是一个不片不大的潭水。介绍中说它深不可测,常年有水冒上来,会发出咕咕的声音。

我把照片拿给芬看,她眼里丝毫没有流露出兴致。“你要想去,我就陪你去喽。”

我牵着她出门的时候,那句话还黏糊糊的粘在心边上。




山里游客不多,也没有路牌,很不好认路。不过总是能听到山里人唱歌,寻着歌声就会有山里人,他们很乐意为我们带路。

一个中年女人,背着筐,唱着那似乎每个人都会唱的山歌。她听说我们要去新娘潭,就执意要带我们去。

我打量这个妇女,也许由于经常在山上走,她两条腿跟男人一样粗壮,为了匹配,更生得硕大的屁股,上山时就随了歌声的节奏一扭一摆。可惜这毫无美感,因为她的上半身也同样生得硕大。我突然想到,女朋友芬到了她这般年纪,会是什么样子。

我十分不想跟她一起走,这种更年期的妇女有很大的可能性会唠叨个没完,这总让我想起那些尖声尖语。

“不打紧,山里路不好走,我带你们去吧,正好顺便去看看。新娘潭水可清嘞,好得很呢!”

“这潭水怎么个好法?”我觉得,芬跟这个妇女之间更有共同语言。

“你们不知道为什么叫‘新娘潭’吧!这里面可是有故事哩。”

这一路,村里妇女给我们讲了“新娘潭”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龙欣村有一个叫倩的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绣的花栩栩如生,唱的歌好似天籁,村里的小伙各个都爱慕她不得了。但是倩早与一个叫良的朴实小伙一见钟情,两个人私定了终身。当倩缝好了嫁衣,想要坐着良的渔船远奔他乡的时候,良却被抓走从了军。临走之际,良许下诺言,让倩等他三年,三年之后必定回来迎娶新娘。于是倩每日在山中阁楼对着大海绣花唱歌,苦苦盼着情郎回来。这一等就是三年多,情郎没有回来,期间提亲无数,她从来也不答应。

倩日日唱歌,歌声悠扬动听,被海里龙王的九个儿子听去,心里都欢喜的不得了。他们派了虾兵蟹将去打探,才知道龙欣村有个这么貌美如花的姑娘,便都下了礼书希望能迎娶过门。倩心里早有了意中人,哪里还会看上龙王的儿子。龙子被驳了面子都很气恼,相约第二天一晚便在村里下一场暴雨,淹了她的房子,把倩捋走。

龙王的大儿子囚牛在九子中性情最温顺,专好音律,被倩的歌声感动,心生怜悯。于是托梦给倩,把龙子的阴谋全盘告诉了倩。倩听了,竟要寻刀自刎,以死也要保住自己的贞洁,对得起在外出征的情郎。大龙子十分感慨,劝她不要寻短见,便想了一计,等暴雨来时,自己白龙鱼服,化作一只九肚鱼,让倩躲在自己的一个肚子里,既可以躲过暴雨,也能防止其他八子来寻找。

第二天晚上,村里果然风雨大作,雷声四起,山洪一直冲进大海。倩听从了大龙子的计策,带着嫁衣和绣好的花布,躲在他的一个肚子里。八子来寻倩而不见,只看见一只九肚鱼,于是相约各寻一肚,谁找到倩她便是谁的。九肚鱼肚子里错综复杂,变化多端,八个龙子寻找许久都没有。他们气急败坏,便在肚里喊叫:我们早就施法让你的情郎战死沙场,你还不如从了我们在龙宫做个娘娘。

倩听了,泪如泉涌,穿起嫁衣,唱着等待新郎的歌,从鱼肚中跑出来,逆着山洪一直往山上跑。等跑到山顶一头跳下去,跌在山中崖壁上,变成一口潭水,就是新娘潭。传说这新娘潭水就是她的泪水,平时咕咕作响,如果遇到大风暴雨,水生更似歌声,据说这就是新娘唱起的情歌,为情郎的灵魂指引回家的方向。




我和芬听着这个故事都入了迷,妇女虽然话多,但讲起故事也确实动听。

我的脑海里竟一时浮现出一个女子,在屋里低头绣着花,阳光透过个窗格投在锦布上,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到她的歌声飘洒在山林中,山中的野兽听了也要驻足。

倩有多美呢?她至死也要等候心爱的人,这样至情的女子现在还有吗?她的郎君真是幸福。

但是他真的幸福吗?正是因为倩的歌给他招来横祸,才让龙子施法夺取了性命。

我心头的倩还在绣着,我转个身,看见她锈的是蛟龙出海,一针一线在她手里都像是有了生命。

“情郎你何时回家乡……”

这突然的一声歌,惊扰了倩,针尖刺破了她娇嫩的手,血珠顺着线滑落。她抬起头,竟然映出了女朋友芬的脸。

芬看我走了神,冲着我唱了这一句,然后看着我哈哈的傻笑。

“你会想这个新娘一样一直等我吗?”我问她。

“日日盼望军中郎……”她又唱了一句,转身蹦达着往前走了。

她的歌声刺穿了我的耳朵,鸣了很久。




我们去了新娘潭,潭水清澈见底,但是那个妇女警告我们不要太靠近。

“水太清了,好像一眼能望到底,其实水深得很哩。边上很滑,掉下去可没的救。”

潭水平的像一面镜子,我却听见有水往上翻滚发出的咕咕声,听着仿佛也有水从心头留下。

“这潭水声哪里像歌啦?”女朋友问道。

我心头的水干了。

“那得等到山里下雨的时候来听才可以。不过山里下雨,路可是不好走呢。”

“这就是新娘潭喽,你看见了吧。我饿了,咱们下山吧,好不好?”芬摇摆着我的手臂。

“好不好?”

“好不好?”

我还没来得及从汩汩的流水中分辨出一个音符,就被拉下山了。




吃饭的小餐馆人很少,我们坐在了外面,面对着渔港。一个老头坐了摇椅,就在我们旁边。

餐馆门口摆了一些盆,里面有各种的海鲜,对于一个内陆生的人来说,大都叫不出名字。

我看着一种光滑无磷的鱼,身体不大但是很长,鱼肚子很白,侧面一天长线,从尾巴一直生到头盖。鱼头长得很奇怪,相比细长柔软的身体,头显得又硬又大,口裂甚大,两排密生的牙齿,极其尖细。

“这是什么鱼?”我好奇的问店家。

那个老头微微探身看了一眼,说:“哦,这是九肚鱼。”

“啥?这就是九肚鱼?这么长!我以为是很胖的鱼呢!这怎么可能有九个肚子。”

芬听见这回答,也好奇的跑过去看。

“哈哈,错嘞错嘞。九肚鱼不是因为有九个肚子,这鱼在我们南方叫龙头鱼,你看它像不像长了一个龙头?”

他这一说,我还真觉得像。

“我们这也管它叫狗母鱼,结果被外乡人听差了,传来传去变成了九肚鱼。”

“可是新娘潭的传说呢?九肚鱼不是大龙子为了救新娘子变得吗?”

“你说这个呀,这龙头鱼就是龙王的大儿子变的,不过他跟那新娘一样,不是好东西,所以我们才骂这鱼是狗母鱼。狗母,骂人的话哩。”

“怎么会这样?”我惊异极了,把听来的新娘潭的传说一股脑倒了出来。老头听了,笑呵呵的摇了摇头。

“新娘潭的确有传说,但是你那个不对。新娘子跟情郎订婚之后,做了嫁衣还没来得及入洞房,新郎就从军去了。这些都不假。可是后来到故事就不一样了。新娘子许了人,就不能乱出门。她每天在阁楼绣花,寂寞的很。于是她就唱着思念情郎的歌,打发时光。

这歌声被龙王的大儿子囚牛听到了,他可是十分懂音律,被这歌声迷住,就跑到新娘的阁楼里,与她探讨。这龙子也是生的爽朗俊俏,这新娘也是貌美如花,还没出嫁就散了新郎,探讨慢慢变成了调情,两个人一来二去就有了感情。开始在楼里还偷偷摸摸,后来竟光明正大起来。龙子在海里有妻,海边不敢去,他们就经常往山上跑。瞧见的人都不敢乱说,村民惹不起龙王,怕出海打渔时龙王作风作浪。

这俩人不知不觉在一起就是三年,新郎从军回来,高高兴兴回家却发现新娘子不在,花布也只绣了一半。新郎问遍村民新娘去了哪里,却没有人说。最后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偷偷告诉他去山里找找。新郎去了山里,发现新娘跟龙子正粘在一起,旁边还扔着自己的嫁衣。新郎可是气急败坏,拿起石头砸死了新娘,新娘一死就变成了深潭。龙子吓坏了,呼来风雨,雷鸣闪电瞬间就覆盖了村子,他就趁机往海里跑。新郎就是一定要杀了这龙子才能出了心头的恶气,也死死的跟着。到了海边,大龙子不敢变成龙形,也怕妻子和新郎认出来,就变成了这龙头鱼。新郎刚到海边,还是被冲来到山洪卷走了。村民也因这山洪家破人亡,都恨死了龙王和那新娘。所以啊,我们这个地方出海不祭龙王,你仔细看看,这里的庙里祭的都是哪吒,为啥?因为哪吒打死了龙王三太子啊!

至于这大龙子,也没落个好下场。被村民骂不说,他老婆知道了他的破事,咒他不能离海,再也不能上岸到人间鬼混。所以,这龙头鱼都生在海里,一离开海水马上就死喽。”

我听了这个讲述,真是又惊又喜,奸夫淫妇,都没有好下场,活该!

真没想到,这新娘潭居然还有这样一个版本。之前的版本凄美,这个版本更是畅快。

“新郎没有战死沙场,那,那新娘潭下雨的时候的歌声也就不存在吗?”

“这个呀,”老头大笑起来了,“这个声音倒是真有。你说这潭水是新娘哭不干的泪,大雨的时候更能听见她呼唤郎君的歌声。可是我们这里的传说啊,那潭水是新娘的春水喽!下雨时候的声音,就是这荡妇的呻吟啊!”

我真的是怔住了,没想到这老人竟然说出这般的话。这个传说,也是我听过的最古怪的了。我的预感没错,我就知道新娘潭一定发生过什么,一定会发生什么。我看看女友芬,她好像对这个版本的故事很反感,脸上写满了不屑。

“这个版本真流氓。”我觉得她在避开我的目光。

“但是这个版本很有趣啊。难道你不好奇下雨时候的新娘潭水到底是什么声音吗?”我盯着芬的眼睛,抛出了这个问题。




之后的几天,这个好奇一直困扰着我。

白天,我耳边是村里人唱的歌,晚上,我耳边是女友的低喘。

海浪,山风,歌声,呻吟,还有那两个截然不同的传说,我被这一切包裹着。有一段时间我似乎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这些声音不断的在耳边发酵,扭曲,缠绕,最后拧成了一股绳,把我捆绑在这个渔村。

我希望变成砸死淫妇的新郎,但是我不想要淫妇,我的心里都是那个守身如玉的新娘。

到底哪个传说是真的?那潭水声,是呼唤还是渲泄?

那股绳把我勒的喘不过气,我想找一把刀,咔嚓一下,做一个最终的了断。

终于,机会来了。那天下起了雨。

我不管芬是不是同意,拉起她就往山里走。这是一次机会,我要亲耳听听潭水的声音。

我不知道是怎么爬上山的,正如同我不知道新娘怎么跑到了山顶,不知道新浪怎么来到了海边。

在新娘潭边,我仔细分辨着所有的声音。我却什么都听不见。风声消失了,雨声消失了,浪声也消失了。

“你个神经病!你说你到底听见了什么?唱歌还是呻吟?”女友的质问是我耳朵里唯一的尖刀。

“无所谓了,无所谓了。”我重复着。

我侧过脸,把脸靠到她脸旁,她明白了,也凑过来,两个舌头打了一个结。这个结却像一把剪刀,剪断了一直捆绑我的那根绳。

一切都了结了。

我的手在她身上摩挲,然后轻轻的一推。潭边真的很湿滑,舌头上这个结不足以拴住她。

无所谓了,无论这潭水是眼泪还是爱潮,它真的很深。芬没有来得及挣扎就消失了。

没有人会怀疑我,这几天村里的所有人都见了我们的恩爱。

我也见了她一个月内突飞猛进的功夫和变化。或许她可以借烟酒消愁,但是我不知道她怎么一个人练习用舌头打结。我承认,那一刻我真的很兴奋,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就知道在新娘潭会发生什么。

即便她是那个纯洁的新娘,我也不愿意做冤死的新郎。

无所谓了,一切都了结了,我永远告别那些尖声怪叫了。

“妹喂妹,哥哥今日戎装归故乡……”





后记:

偶然在图册上看见一个叫“新娘潭”的照片,就琢磨着一定发生过什么凄美的故事。吃了一顿叫“椒盐九肚鱼”的菜,幸福的不得了,就想着为这菜找个来路。传说写着变了味,爱情写着成了凶杀,这都不是本意。想以男主角自杀为结束,可是“我”死了故事是谁讲的呢?换视角太麻烦,姑且就这样吧。刨去做作的铺垫和悬念,就看看这传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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