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袭

一张桌，十大碗，九个人。

正座上，老者须髯花白，垂至碗边，双目微闭。桌上，鸡鸭鱼肉层层叠叠，尚有热气袅袅。九个人全部坐定，一时间悄无声息。

一个顽童从门厅里跑到桌前，蹭地爬上了桌，伸手就去抓盘中的鸡腿。他身边一个中年拍了小孩的手，毫无无声，鸡腿从小孩手中滑落。孩子瞄了那人一眼，转而一脸的恐惧，一股脑又跑出门厅。

中年人收起了严肃表情，转首朝着正座老者，说到：“时间差不多了。”

老者没有睁眼，嘴唇少动，碾出几个字：“差不多了，开席。”

众人听罢，稍稍移动下久坐的身体。就当大家举起酒碗准备一饮而尽之时，突然门口一阵大乱，随着烛火摇摆，一个年轻人匆匆奔入堂内。一众人皆停手举目观瞧，只见来者是一个年轻人，青衣素袍百般精神。

唯有老者，不慌不忙，缓缓张开双目，一道寒光打量着来的年轻人。

“你，迟到了。”

年轻人掸掸周身，飞身入席，举起酒碗之前。

“我迟来，各位长辈包涵，先自罚一碗。”接着，年轻人一饮而尽，翻手亮出碗底，没有一滴酒水滴下。

“好，年轻人懂规矩。满上，我们再干！”另一个中年人叫嚷着。

饮罢，众人哈哈大笑，落座拾筷，气氛也热闹起来。

“三儿，多年未见，今日大宴，你为何迟到？”年轻人旁边坐着一个红面的中年人，抓了把花生，突然转向年轻人问道。

“噢，大伯，山高水远，路上耽搁，我也是一路未歇息，还是迟到了。”

“喔？那侄儿在何处做活？”男人突然面露喜色，甚是狡邪，高声问道。

这一声，仿若响箭直插云霄，又如火龙翻滚而下，轰隆隆炸响全席。吃饭声，聊天声顿时小了下去。众人皆将目光投向年轻人。

年轻人心中大惊，手心不禁透出汗来。年轻人从名师学技多年，武术招式，门派套路，各种破敌之法也是了然于心。这些年来，年轻人未曾离开山门半步，直到师傅告诉他，他已经无可再教，可以出师了。

下山时，师傅告诉他，这世间武功千千万万，无有能伤其身者。唯有三招，实难对付，遇到一定小心。年轻人问师傅是哪三招，师傅摇摇头，只说：你遇到便知。

年轻人下山闯荡半年有余，切磋未尝败绩，甚至没有人能让他出汗。可是今天，他手心已经浸湿了。

中年人看年轻人愣住，连忙说道：“你好多年没回家了，我们关心你啊。来来来，吃菜。”

中年人夹起一个丸子，放入年轻人碗中。中年人动作一气呵成，似乎没花什么力气，然而丸子却在碗中旋转不止，久久不停。

“好一个八卦以柔克刚。内力通过筷子的一点一切，全然注入丸子，大伯功夫也甚是了得。这一发问，便是下了狠心。”年轻人心想。

他定了定神，抹了一把手心的汗。接着，一手按住碗边，一手轻轻拨动碗沿，碗在桌上转动起来，碗里的丸子却慢慢停下了。

“啊，大伯，我刚刚学成不久，尚未安生，四处打工，在窑厂搬些砖物，毕竟徒有些力气。”

年轻人说这，举筷轻轻夹起丸子放入嘴里，接着用手猛地按住旋转的碗。

“听闻大伯颇有人脉，莫非是要为我引荐工作吗？”

中年人听闻，哈哈一笑。“唉，此话非也，年轻人，有得做便好，积累些经验嘛。”

年轻人连声说着“是是是”，心里则是狂跳不已。借力使力，这一招算是多过去了。

“大哥，我先敬你一碗。”席上竟然还有另一个年轻人，满面荣光，衣着华丽，举起海碗一饮而尽。

年轻人连忙饮下满碗，回敬回去。

“大哥，我们见的少，我是黑八，去了外省学了些功夫，现在回来在县里当个捕快。镇小，闲来无事，白拿小小俸禄而已。不比大哥在外面见识多，敢问大哥，搬这砖物，月入几钱啊？”

年轻人看着黑八，酒往上涌，脑袋炸响。这就是第二招了吧，比第一招更是凶狠百倍。汗水浸出全身，他一时间竟然毫无对策。

“大哥，我们再喝一杯。”黑八看年轻人碗已经见底，扬手把酒壶甩了过去。这下虽然看似平平，实际上却暗含内功。年轻人也脚下用力站定，本想接过酒壶，突然灵机一动，故意一个闪失，酒撒了一身。

这酒一粘身，竟腾起一团黄色的火。不知道谁突然说了一声：“听说西域有一种衣服，材质特殊，缝制讲究，只能干洗，切不可沾水。难道不可沾水是因为会着火？”

年轻人不慌不忙，去下外衣，拱手言道：“哎呀，我喝多了，浪费了酒，也可惜了我的衣服。我做些简单工作，每月也只够买几件这样的衣服，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倒是黑八兄弟，锦衣罗袍，官差就是好啊。”

黑八听完，脸色一红，不再说话了。

年轻人暗暗庆幸，这一招算是管用了。他用内力逼燃了酒，大家都没见过西域的布料，但都知道不能着水，至于是不是会着火，这一刻大家都信了。

躲过了两招，年轻人已经汗流浃背了。

“吃饺子了。”一个女人端着几盘饺子走进堂里。

她一眼就看见了年轻人，径直走过来：“哎呀，快让我看看，你都这么大了。这都多少年没见了？怎么，今年一个人回来了？”

一个人！这三个字仿若炸雷。正座老者轻咳一声，也问到：“是啊，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满桌人都被点醒了，大家七嘴八舌都说起来：

“谈女朋友了吗？”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考虑了。”

“马四比你小两岁，孩子都会跑了。你什么时候生个小孩？”

一张桌，十个人，十张嘴。

年轻人瘫坐着，纵然学艺多年，却抵不过这第三招。

（于2019年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