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刀刃

刚刚立冬，刘一刀的老寒腿犯了。

作为一个练武之人，经常跌打损伤，甚至是伤筋动骨，都是极其正常的。也正因此，若是没有些颈椎痛老寒腿关节炎陈年的病根，反倒是难以置信了。

刘一刀作为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身体上的毛病也是对的起他的地位。比如这老寒腿，就是十五年前在九龙峰顶与黄埔剑圣比武时被刺伤左膝留下的。刘一刀闭关静养，每日引日出时山花第一滴露水，敷以名贵中药，足足六个月才算痊愈。恢复之后，刘一刀举世无双踏雪无痕水上飞的功夫并无影响，只是阴天下雨或者天气转凉，膝间隐隐作痛。刘一刀访遍了名医，这病大概是治不好了。时间一久，刘一刀便不再在意这寒腿。腿要痛，天要变。他反倒把这陈年旧疾当作天气预报了。

只是这次，痛得邪性，刘一刀不得不在意了。往日疼痛，虽然持续一两日，也只是隐隐有痛楚，如山间汩汩清泉暗涌，痛觉只是若起若浮，从膝盖散开，绵长但并不凶狠。即便有时天气变化突然，病痛大作，也只是持续一两个时辰。何况，刘一刀精通经脉穴络之术，若是痛急了，封锁了穴位，也就毫无感觉了。他不喜欢这样，毕竟痛苦让他牢记教训，切不可轻视强敌。然而这次，痛觉全然不同，如同万般针扎，又传脊入骨，如同绝崖悬瀑，疼痛汹涌而至。但是任凭他封了七经八络，这痛苦还是不依不饶，从左腿散遍全身。

想当年九龙峰一战，刘一刀中剑也未曾发出一声，更是坚持了百余回合，砍落对方右手。可如今，刘一刀被这痛折磨得受不了。那感觉，实在是像挠嘎吱窝，绝对是忍不住的。无奈用的是流星锤，忍不住的不是笑，是哭。刘一刀，这一代大侠，竟疼得在家里嗷嗷大叫起来。

这么一叫唤，把邻居给惊了。李妈见刘一刀痛的直打滚，怪是心痛的。李妈回家，不久又回来，手里拿了一个红绸子包。

“刘大侠呀，我们这街里街坊这么久，就知道你功夫高，这么久都没见你出山了，怎么又受伤了？”

“旧，旧伤。”刘一刀咧着嘴回答。

“哎，你们练武的人啊，就是病根子多。呐，这个给你。也算是你帮我们街坊这么多忙，这回我老婆子帮你一会。”

刘一刀哆哆嗦嗦结果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鸡蛋大小一个黑球。

“这是什么？”

“混元一气大力丸。”

刘一刀一听，差点没笑出眼泪来。不过这眼泪倒是疼出来了。

“谢谢李妈，不过这大力丸都是骗人的。”

“谁说了，你没听见他们吆喝：你吃了我的大力丸，甭管你是让刀砍着、斧剁着、车轧着、马趟着、牛顶着、狗咬着、鹰抓着、鸭子踢着……”

刘一刀赶快拦住了李妈，这说下去，就要变相声了。

李妈也觉得受了骗，摇了摇头。突然，她又兴奋起来。“对了，我老伴也是有腿脚不好的毛病，所以我跟外面来的神医要了一个方子，说是《千金方》里流传下来的，专治腿脚特痛，药到病除。可惜了，还没用药，我老伴就走了，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刘一刀眼也亮了起来。可是他再一听，又连连摇头。原来，这方子要找一只六个月的童子鸡，多一天少一天都不行。然后斩去鸡头，取一碗鸡血，滴入三滴自己的鲜血，足饮三口，剩余倒于闹市路口，让人踩踏。取鸡腿，生食。待路口血迹全无之日，就是病好之时。

刘一刀觉得他等不了。就算这方子管用，就算能找到六个月的童子鸡，他也没命等到血迹全无了。

出入江湖几十年的刘大侠，这次要死在老寒腿上。

可说也奇怪，刘一刀躺着腿疼，坐着腿疼，蹲着腿疼，倒立腿疼，偏偏走起来，腿痛的没那么钻心了。他走出屋，在街上跑了几步，这下痛楚更是轻松了很多。他停身站住，痛苦便又是翻江倒海而来。刘一刀一着急，猛地一跺脚，一股内力直逼脚底，整个人嗖得飞上了房顶。就在这一跃之间，痛感几无，一落地，钻心刺骨又开始了。

刘一刀心里苦笑，这算什么病啊，跑起来不痛，停下来反而痛的要死要活。如今他也管不了这么多，就在这街上闪展腾挪，飞檐走壁，玩起了轻功。确实，腿是不怎么痛了。

这么着折腾，着实引来了无数乡亲驻足观看。大家实在不知道，这样一个大侠，为什么如此上蹦下跳，好心热闹。刘一刀哪管这些，现在真的是不痛才要紧啊。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大叫一声：不好，他这是中了龟冥断肠散之毒！

刘一刀虽然正跑得快，耳朵还是极其敏锐。他一下就在这人群之中分辨出呼喊之人，一个纵跃飘然落至那人身前。跑了这么久，刘一刀头顶已然微微见汗，骤然停止，疼痛袭来，汗滴更大了。

“你刚刚说什么？”

刘一刀注目观瞧，说话之人身高不过五尺，三角脑袋，浓眉小眼蒜头鼻，却生的一张大嘴，招风的耳朵更是醒目，不像中原之人，实在是奇丑无比。

“这龟冥断肠散乃是西域奇毒，如若静止不动，则疼痛难耐，不出一日，就会不忍而死，死状奇惨。唯有永不停息，跑之愈快，痛之愈轻，然而常人多会因力竭而死。而且，毒素随着跑动，经由血液扩散全身，一日之后，只要停止，更是暴毙啊。”

刘一刀心里凉了半截。他想过无数死法，死在刀下，死在剑下，死在十八般武器之下，甚至死由毒发。然而他唯独没想过痛死或者累死。

“可有解救之法？”

丑人摇摇头。“有是有，只是路途遥远，你又时间紧迫，实难挽救啊。”

“多远，去哪？”

“此处东去三百里，有一山唤做大刀刃，山连山岭连岭，山岭横叠，怪石丛生。此山皆因伤岭崎岖，如刀锋劈于大地而得名，山路实在难走，而且怪兽山匪出没。不过这山岭尽头有一古刹，曰缔骊瑞刹。那有个老和尚，可有救你。”

“多谢，我这就去。”

“且慢，你把这个带给老和尚，他虽然是和尚，可是贪财，不投其所好，他是万万不会帮你的。切记，千万不要打开，如果打开了，可是要出事的。”

刘一刀接过一石匣。石匣贴着封条，也就一拳大小，却有两百斤重，差点让刘一刀栽一个跟头。刘一刀不由心想，这丑人也是内力惊人，竟然能随身携带这么重的匣子却像浑身无物一般轻松。

然而，剧痛让刘一刀不得多想这丑人之来历和盒中之物究竟是什么。他抱拳拱手，再次谢过那丑人，便风驰电掣向大刀刃飞奔而去了。

纵凭刘一刀的功夫，就算是没有伤痛，三百里一日之内也是跑不到的，更别说带着一个两百斤的石匣还要再翻百里山路。刘一刀为了保命，也豁出去了。他暗涌内力，腿上加紧，比平时跑得更快。不知是不是毒药的副作用，还是他满心只想着跑，不仅痛感消失了，而且步伐比平时还要轻松。仅仅半日，他就进了大刀刃山中。

大刀刃果然名不虚传，如利刃耸峙，分大地与南北。一入山脊，山路就开始起伏，刘一刀就在这山间飞驰而过，刚上一个山头，又要落下一个山涧，反反复复实在累人。可是，刘一刀丝毫不敢停歇。

刘一刀跑着，耳边突然感觉风声不对，除了山林鸟虫，更有簌簌之声。紧接着，就看不远处树枝大作，一只吊睛白额猛虎骤然跃出。刘一刀自顾飞奔，减速不及，正撞在猛虎身上。老虎一个回跃，立于前路。刘一刀被撞飞几仗，石匣摔落地上，他自己幸好抓住树枝，才免于滚落山涧。长途跋涉，再加上这一惊吓，刘一刀顿时心跳不止。

老虎可是百兽之王，这只猛虎更是王中之王，比一般的老虎大了一倍有余，虎尾左摇右摆，扫至树上，好似铁鞭掠过，大树咔嚓折断。老虎圆睁耳目，死死盯着它的猎物。刘一刀不敢少动。而这一不动，痛劲又起来了，刘一刀实在憋不住了，可面对猛虎当道又跑不得，只得在原地踏起步来。这痛虽少了，还是痛啊，刘一刀一边踏步，痛的眼歪嘴斜。

老虎大概是没见过这种阵势：被它盯上的猎物，要么逃命，要么乖乖等死，那有这样挑衅嘲笑之理。老虎大吼一声，冲着刘一刀就扑过去。刘一刀见老虎迎面而来，双脚一跺拔地而起，想从老虎头顶越过。哪知老虎这一扑是假，前爪一按落于地上，扬起尾巴啪的一下把刘一刀重重扫落于地。

刘一刀摔了一个仰面，心里暗叫：这老虎都成精了。老虎一个转身，利爪直按刘一刀双腿。大侠本能往外一滚，仰面朝天，鲤鱼打挺想站立起来，哪想到这一停下来，浑身特痛，根本没能站起来。整个老虎就压在了刘一刀身上。猛虎张开大口，冲着刘一刀腹部就撕咬下去。

刘一刀本以为命将休矣，突然感觉石匣就在身下。他看老虎咬下来了，真是把全身的内力都运用在双腿，愣是将猛虎踹起，腾空数丈。刘一刀再没有力气跃起，只得往外滚。老虎在空中一挺，又朝着刘一刀砸下来，张着大口猛咬。刘一刀憋足了气，顺势把石匣放在自己身上，正被猛虎咬住。

这石匣甚是坚硬，老虎也着急，用力太大，把虎牙硌断了两颗。老虎痛的跳开，盯着刘一刀呼呼直喘，也不敢轻举妄动。刘一刀趁机爬起来，他发现老虎已经让开了前路，干脆跑吧。说不定跑得快还不至于葬身虎口。

老虎吃了亏，看猎物要逃，哪有这么容易，就在身后紧追不舍。这跑起来，刘一刀的劣势反而小了一些，毕竟跑起来不疼嘛。刘一刀什么也不想了，只管往前跑，跑着跑着一回头，发现竟然把老虎甩掉了。

他刚松了口气，突然又听一声响箭，前面窜出一群蒙面大汉。为首一人手持一把鬼头刀，高声大喝：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载，要打此处过——

他还没说完，刘一刀就从他身边跑过去了。这山匪头目愣了半刻，没明白怎么回事。有人入山见了我，从来都是要么留财，要么留命，从没有这样一声不吭跑过去的。

“兄弟们，给我追！”

刘一刀回头再看，十几个山匪就跟在身后。刘一刀心里想，自己的轻功了得，老虎都追不上，还怕你们区区毛贼吗。他正跑，突然发现刚刚那头目出现在了自己前面。

“给我停下。他妈的，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不尊重老子的，要钱要命你给我个话吧。”山匪头头大骂道。

刘一刀被拦住去路，不得不停了。

“钱和命都要。”

要是平常，刘一刀断然不把土匪放在眼里。可是他忘了今天腿脚痛的厉害，不得又踏起步来。

山匪一看，真是气的要死。“我就是让你跑，这山里的机关暗道，你也跑不出去。你口出狂言，还在这里做稀奇古怪的表情，实在气人。看我不拿你祭寨旗！”

刘一刀心说，我这表情也是痛的啊！他还没说话，见山匪挥刀劈来。刘一刀无心恋战，只想赶快逃脱。但是这山匪也是有点功夫，刘一刀一时间竟脱不了身。

刚打没几个回合，山匪的手下人跑来了。头目正要招呼手下助战，发现后面正跟着那只吊睛猛虎。

刘一刀长叹一声，它怎么样也来了。他看见山匪头目愣了，便闪身形朝着前方跑去。山匪一看刘一刀跑了，缓过神来，也跟着飞奔。身后，他的十几个手下也紧随不舍。所有人最后，跟着的是气急败坏的大老虎。

一群人等，沿着大刀刃跑的是好不热闹。

山匪头头紧跟着刘一刀身后，刘一刀心想，这山中果然藏龙卧虎，有只大老虎不说，这土匪的本事也是了得，轻功追得上我世上还是少有。想到这，刘一刀不禁赞了一句：好轻功。

山匪头头听了，边跑边抱拳拱礼：“过奖了！都是江湖中人，我是好交之人，也敬你是一条好汉，今日就不杀你了。”

刘一刀觉得好笑。山匪又说：“敢问大侠为何来我这山中？”

刘一刀说：“我是来寻访这山中古刹的。”

“哦，哦，哦。”山匪一连三个“哦”。“了解，了解。大侠好身手，我十分佩服。无奈我如今被这山中猛虎追逐，抽不出身，不然必定亲自送大侠去这古刹。”

刘一刀突然想起什么，问到：“你刚刚突然出现在我前，是不是走了什么密道？”

山匪一拍脑门：“啊呀，对啊。开始兄弟你不敬我，我很生气，后来让老虎一追，都忘了。你跟我来，我们走这密道。”

刘一刀听完，真是哭笑不得。他转身跟随山匪向着岔路跑去。不一会，就听不到老虎的动静了。又没多久，山匪突然站住。刘一刀见他停身，也停下来，原地踏步。

山匪看了刘一刀半晌，然后说：“大侠的习惯果然不同寻常。大侠可以从这边走，再走几里就可到古刹，我就不远送了，我们不打不相识，后会有期。”说吧，他就朝着另外的方向消失不见了。

刘一刀又跑起来，他琢磨着，打是打了，可是相识是怎么说呢，他们根本没有互通过名姓。

顾不得这么多，刘一刀不停的跑，转过几个弯，果然看见一座古刹。他甚至来不及叩门，直接飞身跃入。刚落入庭院，刘一刀就大叫起来：“可有人在？”

一个小和尚，看见刘一刀，并不觉吃惊。小和尚一边喊一边向后院跑去：“到了到了。”

紧接着，一个老和尚跑出来。“在哪在哪？”他看见刘一刀，径直过来。

“石匣呢？”

刘一刀满心的莫明，也没说话，就把石匣递给了老和尚。

老和尚仔仔细细检查了石匣上的封条，直到看见完好无损，才面露喜色。

“好了，你回去吧。”老和尚对刘一刀说完，转身就要回后院。

刘一刀这才说：“大师，这东西给您了，还麻烦请你给我解毒。”刘一刀还在踏着步。

“解毒？什么毒？”老和尚疑惑的问。

“龟冥断肠散之毒啊！”

“哎，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我还是感谢你把货给我送来。”

“货？什么货？”

“啊？他没跟你说吗？”

“谁？说什么？”刘一刀更是一头雾水了。

“马先生啊！就是那个奇丑无比的人，他是经常出走西域，倒腾一些西域珍宝。这个石匣是西域殒铁所铸，极其沉重，但是内部冰冷无比，若是铸成棺材，里面的尸身可以千年不腐。无奈只有这一小块，也只能做这么大个匣子，放点珍味罢了。”

“珍味？”

“哦，是啊。最近听闻马先生弄了一点西域珍馐，只生于每年双十一之日，可遇不可求，而且腐败极快，即便用这石匣盛放，也只能保存一日。奈何老僧口馋，便传书托于马先生。只是本寺山高水远路途偏僻，又有山匪猛兽，一日之内实难送达。本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马先生真托你给送来了。至于你说的什么毒，我是万万不知道啊。”

刘一刀还没说话，就看见小和尚又跑来了。

“顺丰长老，圆通和申通两位长老说已经烧开水了，就等您把这珍馐拿进去了。”

听罢，顺丰长老头也不回就跑进了后院。

刘一刀停下来踏步，发现腿一点都不痛了。可是他现在气的心痛，原来他被那姓马的小子下了药，白白送了一次快递啊！

（于2016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