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刺


铁道旁电线杆尖头上一只鸟的影子从我肩头擦过,渣粒卷起夕阳橘红的余辉渐渐平息。在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我靠着车厢末端的围栏,看着夜幕一点点包裹住前行的列车。

这个车厢连我只有六个人,一个列车员坐在最后一排,不停的通过报话机传递着列车行驶的信息。另外四个陌生人坐在列车中间,桌面上散落了一堆扑克。

“真无聊,不想打牌了,一个下午真打够了。”说话的是大周,一个三十来岁的北方汉子,在南方开网店,个子不高,浑身晒的很黑。

我走回去,坐在了大周的旁边。我们对面坐着一对情侣,大约二十四五岁。小伙子把脸紧贴在窗户上,试图看透这黑夜。车厢里的灯把女孩美丽的脸映在玻璃上,与小伙的肩膀靠在一起。

他们旁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脸的胡茬。他整个下午都在看我们打牌,没有说什么话,我们并不知道他叫什么。

女孩打了一个哈欠,往小伙身上又靠了靠。她好像对这样的距离还是不满意,但是终究无法更近了。猛地,她坐直了身体,一边胡乱摆弄桌上散着的牌,一边说:“不行不行快睡着了,真没意思。要么咱讲故事吧?”

小伙子把头扭过来,看着我们,好像在征求意见。大周一听兴奋的不得了,也坐直了身体。“这个主意好,这个主意好。这样,咱们都讲讲自己的或者看见听见的故事,一人一个,这样也算打发时间,都说完也差不多到点下车了。好不好?”

“行。”小伙子回答的很干脆。

“就是。大家出来玩遇见了就是缘分,正好也说说都有什么独特的经历。”姑娘的话里透着兴奋。

大叔没有说话。

“我好像也没有什么故事可以说。”我喜欢听别人说故事,自己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大周冲我乐了。“年轻人怎么能没有故事呢?这样,我先说,你一边听一遍想,必须得说,我们可都等着听呢。”

“嘿嘿,我先说。说什么呢?就说说我在西藏徒步穿越的经历吧。”

讲故事这个提议真的刺到了大周的兴奋点,他的话匣子被打开了。

“我这个人不老实,前几年跑到南方在网上做生意,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卖卖假名牌什么的,赚了不少钱。虽然我是个老土,但是咱也有精神追求啊。现在什么好玩又刺激?我就看人家徒步登山的特过瘾。所以我也想徒步穿越,去探险。

这之前我也没玩过这个。上网咱是本行,我在网上查了去西藏穿越难度比较大,但是刺激,在网上有的吹啊。为了这个穿越我可是下本钱了,简单说吧,我花了大半年时间研究线路,选择了一条穿越唐古拉山没人走过的路线。我还亲自找了登山队的人,求教经验,锻炼身体,还买了最好的装备。有人说你别去,没经验太危险,应该爬些简单的山先练练。这不是我性格,我就要去。

还有人说的更邪乎,说西藏是有神灵保护的,我这种卖假货的去要受到惩罚。说真的,我根本不信这一套。老子卖假货也不是骗人,写明白了是高仿,难道神仙收了他们阿迪耐克的好处费吗?”

我明白大周为什么这么急切地想要给我们讲故事,一个有这样经历的人,一定是想把所见所闻告诉别人的。我有点同情大周是怎么憋了一个下午都没提他这些经历。

“其实吧,”大周停顿了一下,“我心里也没底。毕竟咱没有经验不是?但是大话都说出去了,必须上。等我感觉准备的差不多了,就坐火车去了唐古拉山口。我在当地花钱雇了七个向导,给每个人配了足够半个月徒步的干粮,加我一共八个人,我们就出发了。

等真走起来,确实跟我想的不一样。泥石流雪崩真是常有的事。但是那个风景也确实真美。怎么形容呢,就是美到心眼里去了。”

那姑娘听到这突然笑了。“哥,你说话真形象,画面感好足啊!这美的我都想不到。哈哈。”

“别打岔,我不会形容。到后来那风景我真是看够了,真是觉得家里的床才是最美的。为啥这么说呢,第六天,我不小心滑倒差点掉进山底下。现在说着轻松,当时可是真玄啊!我的行李掉下去了,人挂在边上。那几个向导把我拉上来之后,我才知道腿摔断了。

这就不能走了,因为前面大家都没走过,不知道会遇到什么。那种条件下带着我一个伤员走,大家都走不出去。”

小伙往前探了探身。“对,我听说过,登山的时候同伴有危险不能救,救了所有人可能都不能活着走回去。珠峰一路上这样冻死的人多了。后来你怎么办的?”

“怎么办?我当时就一个感觉,完了,神仙真的收了好处费来要我命了。我肯定是不能走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咱别让别人给我也搭上命。我让其他人都回去,给我搬救兵去。这事找专业救援队兴许还能救我活命。

后来几个老乡给我留了一个帐篷,每人留了一点吃的,就按原路返回了。我就一个人住帐篷里,每天吃压缩饼干,喝冷水。上厕所要拖着残腿爬半个小时爬出帐篷,完事再爬半个小时回去。天天看着那么蓝的天,浑身都不得劲,痛都是次要的了。”

大周说着便激动了。他拧着矿泉水瓶盖,却把瓶子拧飞了出去。

“要说西藏这个地方就是纯净,真是能进化心灵。但是我真他妈的待够了。真是怀念家里的床啊!”

他骂了几句,停了片刻。

“我当时就想,要是老子能活着回去,我再也不卖假货了。那时候我真的就要皈依宗教了。”

“你皈依了吗?”女孩问他。

“救援队晚来两天,我可能就追随着去了。我已经不想回忆我在那里住了几天,总之我回去之后睡了一个星期。等腿好了,越想这事越憋气。卖假货的那么多,怎么就跟我过不去。又准备了一年,我这不又来了,这次我雇了十二个村民,加我一共十三个。我就是不信邪!

神也怕横的,这次啥也没有,就走过去了。老子是第一个走这条线穿越成功的!老子他妈的以后再也不会去西藏了!”

大周最后几近是吼出来了,盖过了火车的呼呼声。小伙抱住了姑娘,姑娘一脸的笑容:“周哥,你真行。你真厉害!太佩服你了。”

只是那沉默的大叔,依然沉默着,悠闲的靠在椅背上。

“我这故事怎么样?够刺激吧。”大周恢复了往常的神情。他四顾问着我们的意见。

大周是一个爽快的人,只是太不适合说故事了。没有了细节,便无从想象他受苦而又努力活下去的那份坚强。

我朝他笑笑,还没说话,女孩就讲起了她和男友一起的故事。

“周哥真厉害,一个人能挺过去,要是我肯定不行。不过我相信他是不会抛弃我的,如果要死你愿意跟我一起死吗?”她撒娇的问男友。

小伙憨的一笑,没说话。

“笨蛋我跟你开玩笑的,谁要死了,咱们还没玩够呢。去年咱们再新疆骑行,在沙漠里做爱。”

我没有想到这个女孩竟然这样口无遮拦。大周听到这个词,也皱了一下眉头。“你可是真敢说。”

我看见她男友拉了一下她的胳膊,我也看了一眼大叔,他依然沉默。

但是没有人能拦住她。“赤身裸体躺着沙漠里的那一刻,热量传遍全身。细沙沾满了身体,胸口,嘴唇,在身体里摩擦,瞬间燃起火焰,把沙漠点燃,红红的光能够遮蔽了太阳,那一刻感觉自己才是沙漠烈焰的来源。”

她好像吟起诗来。不可否认,比起大周她是好太多的讲述着,听着她娇柔的讲述,眼前出现了描述的画面。

“你们不知道后来我们从身上掏出多少沙子,想来真是好笑。”

“别闹,还是我来说吧。”他男朋友抢过了话茬。

“在新疆,有一次我们停车去路边上厕所,突然看见一匹野狼。可能是恶的太久了吧,看见我们就晃晃悠悠的冲过来。我们两个就在地上捡石头一起把狼砸死了。”

“你们砸死一只狼?”

“是啊,不过没啥好炫耀的,这只狼太瘦了,而且可能掉队了,就一只。”女孩高傲的挺起胸,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

“还有吗?这就结束了?”大周白了她一眼。

“结束了啊!再后来就是床戏,我们以此庆祝了一番,我就不说了,你们少儿不宜。”女孩又是一脸坏笑的说。

“得得,你们的故事比我好,又惊险又浪漫,我老了,怕是寻不到浪漫了。”大周又转头向我,“他俩说完了,该你了。”

我实在是没有故事可以说,有些事还是深埋在心底比较好。我躲避着他们的目光,眼睛落在大叔身上。愕然间我发现他也在看着我。我只好把头扭向窗外了。

外面黑漆漆的,唯一的亮光是车厢里的灯。在黑夜衬托下,玻璃中车厢的镜像更加清晰,所有的人都期待的看着我。我也看着自己,眼睛后面是黑洞洞的暮色。

“有啥不好意思说的,反正大家都不熟,以后也不会再见。”女孩说。

我想了想,也许她说的对,也许说出来比藏在心里更好。

“好吧,我就说最近的故事。最近工作不顺心,我请假出来玩几天。前几天,我邂逅了一个女孩。”

“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她?”小伙子好像来了精神,问我。

“嗯。我觉得她与众不同。那天晚上我们一起看月亮,她说小时候总觉得月牙就是一个香蕉,全世界最好吃的香蕉。我觉得她纯洁的就像月光。”

“哈哈,你还是嫩啊。”小伙笑起来。她女朋友拧了他一下,也笑起来。“你可别教他学坏!”

“说,你们是不是上床了?”

我没说话,心里一阵紧张。“但是第二天她就消失了。”

“所以你感觉特别失落吧?年轻人啊,就是缺乏经验。自己被玩了还觉察不到。”大周拍拍我肩膀。

“也许吧。”我叹了口气。

“明显的吗!香蕉是多直白的性暗示。”

“但是,我们所有的合影中,她都消失了。我问了旅店老板,都说没见过我跟其他人在一起。难道我是遇到鬼了吗?”

“兄弟,算了,你就当遇到狐狸精了,没要你的命还让你白睡了一晚上,你赚了。”

“没准是你上辈子救过一只要被抓去泡酒吃肉的蛇精,她来报答你了。哈哈。”

“蛇不能吃,蛇有刺。”

所有人都愣住了。一直沉默的大叔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的身体扭向了我们,看着是如此的别扭。他的眼睛被灯照的发亮,双手及其不和谐的放在腿上。

“蛇有刺?不会吧?我吃过啊!没有啊!我就知道射有两个阴茎,阴茎里有骨头,所以不用担心阳痿。蛇怎么会有刺呢?”女孩反问。

我忘了自己灵异的遭遇,也不关心女孩所说的是否是真的。我只是好奇,这个大叔突然用这样的话惊起了所有人都兴趣。

接着,我听到了一个更奇异的故事:

蛇是有刺的,蛇刺很细,极其容易入肉,扎入喉头就越陷越深,说话越多,喉咙肿胀越大,最后堵死了气管和食道,人就像被蟒蛇锁住了脖子一样,活活憋死。因为,蛇不仅会报恩,更会复仇。

年轻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我遇到一只巨蟒,她周身比一个成人还要粗壮。我怕她吃了我,便想跑。可是这样的蟒蛇被别人遇到也是要吃人的,我便要跟她决战。她却对我说,她极饿的时候吃过人,后来见那家人痛苦不已,自己心里也很伤心,便决心此后再不吃人了。她还说,如果我要杀了她,也请下手,就当是补偿当年犯下的错。

我听了也不想杀她了,竟跟她聊了许久。我们说天道地,她竟与我有很多赞同。可她终究是一条蟒蛇。我们越聊越投机,我便越发怨恨她是一条蟒蛇。最后,我跟她说,你把我吃了吧,这样我们就可以用于在一起了。

她不同意,她说她不再想吃人了。我怨恨她是莽,我要么杀了她,让我不再想,要么让她吃了我。最后她决定了,一口把我吞进肚子里。

在她的肚子里起初是很快乐的,不久我就厌倦了。我开始后悔,她是一条莽。最毒妇人心,何况是一条蟒蛇。她的心是不可信的,她说不想再吃人,为何还是吃了我。我每天都感觉到自己被消化掉,我后悔极了,我想出去。

有一天我在她肚子里发现了她的心,晶莹的像冰晶。她吃了我,我也吃了她。我咬下了她的心,她痛的把我吐了出来。

她说,她吃我是因为当时我们都想在一起。如果再等一段时间,她就会褪掉这层皮,我就会永远包裹着她的心。

我说,你永远都是一条毒蛇,我不想变成毒蛇。

她说,她也不想,但是没办法。她不后悔,但是我不该吃了她的心。

说完她朝我张开了口,朝我冲来,我以为她要吃掉我,我用尽力气把她砸死了。

后来我才知道,蛇是有刺的,蛇肉不能吃,刺会永远留在喉咙里。她张嘴是想用蛇信帮我取出喉咙里的刺。




当故事说完,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列车员一直繁忙的报话机都静止了。

我不知道我的故事是否是真的,我更无法知晓他的故事是真是假。

我看看他,他有些哽咽,喉结努力的上下张合,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仿佛被什么绞住了脖子,脸涨的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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