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蜜
他是一只蜜蜂,工蜂。他现在的工作是外出采蜜。
他没有名字。这个蜂群里跟他一样的蜜蜂有一千多只,每天都在忙碌,都没有名字。
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没有名字这个事实。以前,他养育幼蜂,清理蜂房,未曾听说过还需要名字。
是啊,需要名字做什么呢?他甚至不需要说话。
在这个社会里,一切都被安排好了,用蜜汁喂养刚刚孵化的幼蜂,修补破坏的蜂房,把死去的蜜蜂清理出去。这些是每天要做到事,也仅仅需要做这些事,不需要去考虑其他。他只要做好这些便不用担心寒冷与饥饿,每天里当太阳旋转到与地平线相平齐的时候,自然会有食物摆在自己的隔间里。
他当然不需要担心食物的口味,只有一种,没有选择。因此他也不需要开口抱怨。
他见过生命的诞生。那些乳白的卵,朦朦的柔光里面,躺着一只蜷缩的虫。他把蜜浆涂抹在上面,从来不会在意那些金黄色的小东西在慢慢蠕动。身后,还有无尽的卵需要他照顾。
他也见过生命的逝去。金灿灿的蜂巢,角落的阴影里面,躺着一样蜷缩的蜂。他发现后,连同地上的残肢与他一起推出蜂巢,从不会在意残缺的尸体下落时划出的优美曲线。忙碌,他要抹平因为他死亡的挣扎而破坏的巢穴。
他不知道他抚育过谁,他也不知道他埋葬过谁,他未曾与他们交流过,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根本不知道还有名字的存在。
但是现在,他开始困惑了。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因此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那是他第一次飞出蜂巢。身体里有一股暗流在涌动,只有拍打翅膀才能消除浑身的不自在。
他知道,这并不是自己的希望,仅仅是时刻到了。有些东西是深蕴与命运之底的,他无法抗拒。在这个社会里,一切都被安排好了。从现在起,他的工作将是去采蜜。
一只同类在他们面前跳起了舞,他知道了,北方有一片甜美的花。他随着无数的同类一起朝那里飞去。
当阳光第一次直射他眼睛,他感觉一阵眩晕。不适过后,他张开眼,感觉这个世界是这么美好。鸟儿呼唤着情人,蟋蟀簌簌的蹦达,知了在趴在树上,哭诉烈日的暴行。
最美的是那些花,红的黄的,香气飘散,有浓烈的勾走了他的魂,有淡雅的搔着他心底。他落在一朵粉红的花朵里,盯着花蕊上诱人的粉,抬起一只手,轻轻触了一下,放进嘴里,那是决然不同于之前的滋味,他从未品尝过。
他快乐的在花朵上跳舞,阳光想刺穿了他的身体,却只将影子仍在花瓣上。他越跳越欢,他想昭告太阳:这朵花是他自己的!
“你叫什么名字?谢谢你!谢谢你为我授粉!”
花朵为他的舞蹈唱起了歌。
那些迷幻的花粉,让他飘飘欲仙。他跳到力竭,带了满满的蜜回去,把那些蜜分给了修补蜂巢的同类。
一同被他带回去的,还有那个问题:我叫什么名字。
他每天都会飞出去,也很享受花儿带给他的迷幻。只是,每当有人问他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一切迷离都消失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叫什么名字?”他对自己喊。
周围的同类都看着他。
他从不知道自己还是会说话的,他从未尝试过说话。他又是很惊喜。
“你会说话吗?你叫什么名字?”
他像是第一次发现花朵那样狂热起来,拉起每一个同类问着。
同类们都散去了,只剩一只。“我们是工蜂,我们没有名字。”仅剩的一只说。
“原来不仅我会说话!你也会说话。”
“大家都会说话。可我们为什么要说话呢?沉默是蜜,你只要干活就好了。”仅剩的也飞走了。
他知道蜜很甜,于是他也不说话了。
但是甜蜜并没有伴随沉默而来。他想交流,再没人理他了。更甚,新的问题又来了。
我叫什么?我为什么要干活呢?
他外出越来越多,见到的也越来越多。
他看到蝌蚪叫青蛙妈妈,他看见青蛙趴在青蛙背上,他看见螳螂咬掉了螳螂的头,他看见蚂蚱把身体插进另一只蚂蚱。
他们在做什么?
他很好奇,但并没有问。他知道没有人会回答他。
那一天,他看见了同类的舞蹈,很凌乱,满是惊慌。同类告诉他,远方有一种叫做儿童的生物,很是残暴,会破坏花朵,也会抓住蜜蜂,碾碎他们。
他还知道有很多同类因此丧命了,但他不知道谁死了,因为他们没有名字。
这条消息让蜂房里躁动不安。他也很不安,却是为了另一件事。他被舞者的身姿吸引着,她硕大的臀在空中摇摆的时候,他满心里都是那些青蛙螳螂与蚂蚱。
他心里泛起了蜜,心潮荡漾的好像第一次撷取蜜汁时摇摆的花。
晚上,他生下了几个卵。
看到那乳白的柔光笼罩的蜂房,他第一次发觉生命是这么可爱。他把自己的蜜浆涂抹在上面,乳白变成了粉红,这微妙的变化让他心底的蜜汁顷刻而下,他想把这种感受告诉给同类。他知道没有人会理他。
此后,他每天会留一些蜜,涂抹在卵上。
逐渐的,那些与他一起外出的同类都死亡了。
他看见一只同类的尸体从蜂房坠下,下落时翅膀被风折断,在空中摆动,仿佛在抗争坠落的命运。他第一次为生命的离去叹气。
他也第一次想到自己的命运,自己距离死亡也不远了吧。
他没有料到自己孩子比自己死亡的更早。那天他返回的时候,发现卵不见了。他寻遍了蜂巢,蜂后嘴角残存的粉色蜜汁告诉了他一切。他去质问,却被告知自己仅是一个工蜂,仅有的权力就是工作。
他难过了很久。他想倾诉,却无人倾听。
他试图通过采蜜麻痹自己,不再想那一切。
只是,从那以后,他的蜜汁总是棕色的。
我为什么要工作?仅仅是为了养育族群吗?
交合是什么滋味?为什么工蜂不能养育?
为什么一切都被提前设定?
我为什么要活着?
我为什么没有名字?
我是谁?
他被这些问题困扰着,满心都是疑惑。
他的生命似乎比普通的工蜂要长很多,但是雍长的生命对于他来说只是延长了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是在蜂群里大家都知道他是谁,他就是那个唯一想知道自己叫什么的。
“你叫工蜂!”
他不甘心。
那天采蜜的时候,他第一次看到儿童。
“一只小蜜蜂啊,飞到花丛中啊......”儿童欢乐的唱着歌拍着手。
他们比他想象中的要可爱,完全没有传说中凶残的相貌。
他趴在花朵里。一双眼睛盯着他。
“看,小蜜蜂!它长得好奇怪啊,翅膀像花瓣一样。”
他一跃而起径直冲着小孩的脸飞去了。
“我不是小蜜蜂!我有名字!”
他怒吼着。
“我叫——”
小孩脸上鼓起一个包,哇哇大哭起来。他的名字被淹没在哭声里。
在他努力挣脱时,尾刺留在了孩的脸上。由于撕扯,他的内脏裂开了。一些花粉从他身上飘散,在空中转着圈,零落的内脏,划着弧线。阳光刺穿了他的身体,把那些飘零的影子投在花朵上。
花朵摇曳着,欢乐的唱着歌:小蜜蜂,你叫什么名字?谢谢你,谢谢你为我授粉。
他死了,但是很开心,因为自己终于有了名字。
可惜,没人听见。
养蜂人取出了蜂蜜,他发现颜色比往常更深一些。
这些蜂蜜甜中略有些苦涩,却又如同清茶那般清香,全然不同于市面上所有的蜂蜜。
由于极其稀有,这批蜂蜜被高价卖出去了。
他们还给这种蜂蜜起了个名字,叫苷茗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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